香港南音之永劫回歸?
The Eternal Return of Hong Kong Naamyam?
English version︎文章/評論梁寶山
藝評人,文化研究博士。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。關注城市空間、文化政策及藝術勞動等議題。
夏之將盡,從繁鬧的銅鑼灣爬上大坑盡頭的虎豹別墅,聽一場新舊對碰的南音表演。自2019年起,香港創樂團召集了一群來自不同背境的藝術家,溫故知新,探索廣東說唱藝術的可能性。為期三年的研習班,參與者有西方音樂訓練出身的許敖山、歐陽凱琪、鄺展維;中樂和戲曲背境的郭啟輝和馮啟思。還有從事音樂研究的歐陽凱琪和詩人池荒懸。當中有人藉此深化對傳統藝術的認識,比較研究,推陳出新;有人借題發揮,把南音作為實驗音樂的素材;亦有人從文字入手,回到說唱藝術的方言重新出發。我得先旨聲明,我只是個普通聽眾,並沒有對南音進行過任何學術研究。只是因為小時有頗長的日子曾經浸淫在戲曲世界。所以縱使我的眼睛非常當代,但耳朵卻非常傳統。
「保育」南音,保育啲也 ?
這次展演,顯示出兩種面對傳統的創作態度:一種是借題發揮,以南音作為素材和靈感,放入西方音樂的格式、甚至作概念化的拆解。而這次由許敖山分享的作品,便是衝著觀眾對南音的既有想法而來,詰問它的藝術特徵,挑戰動聽的底線。而進念‧二十面體近年的「實驗戲曲」,亦是其中的表表者。另一種則是循規蹈矩,以古為新,謹守平仄格律,在舊有元素之間加多減少。由新晉藝人別出心裁的《南音略談》和《十個救火的少年》,都是水準之作,只略嫌過於工整。近年戲曲界有一種說法,是希望以台上年青的面孔,來吸引台下年青的觀眾。又或把拍和從次要的角色拉到台前,豐富欣賞層次。而「新南音」之新,則著重從題材入手,讓新一代藝人唱自己的歌,在經典和前人已經建立的高度以外,創造個人風格。不過,我想當日令聽眾最為驚艷的,反而不是這些千錘百練的表演,而是楊健平徇眾要求,拿著秦琴把池荒懸的新詩〈波盪〉自彈自唱。那種即興和互動,既演活了南音的野趣,也說明了跨界別的可能性。
殖民地的藝術政策,把戲曲與歌劇等量齊觀,間接使原來的市井文化殿堂化。加上市區重建,舊式茶樓隨同舊有街道文化消失,流浪藝人與班霸均被趕入劇場,從市場走入資助環境。了解香港粵劇行情的朋友,也許都知道藝人主重要的收入來源和訓練新人的機會,並不是在康文署的大舞台,而是散落在城鄉各處的神功戲。可惜因為疫情緣故,每年僅剩二十多台的神功戲,也因疾而終。故此,我認為作為粵劇近親的南音所要保育的,不單是藝術類型本身,而是演出場所及其生計,使之「有人做戲、有人睇戲」,代代相傳、推陳出新。要令南音在香港細水長流,不能只在美學上下功夫,而是要從演出環境入手,締造能夠與時並進的生境。
說唱香港‧雅俗共賞
除了即席演出新詩〈波盪〉,展演還邀來杜詠老師壓軸演唱〈男燒衣〉,相比起追求圓滑精緻的戲曲腔喉,杜老師的地水風格,真係聽到喊。這首家傳戶曉的名曲,花去大半篇幅去描述精美的祭品──胭脂水粉、刨花軟抆、芽蘭帶、繡花鞋、被鋪蚊帳、十八子香珠、煙槍煙託、舊公煙──到了今日之所以仍能引起共鳴,大概是因為它說明了從珠江到香港的末世繁華,一切纏綿溫存,都在喃喃細語間付諸流水。吾生也晚,計劃參與者大部份亦與我一樣,只能從榮鴻曾錄製的杜煥聲帶中,追憶上個世紀的風流。這套錄音令人神往的地方,不單是杜煥出神入化、滄桑老練的歌喉,更是那個杯盤狼藉的富隆茶樓、那個充滿「雜音」的老香港。研討之間,有講者提出南音之難,在於文學修養、講求平仄格律。但我不禁要問,窮死一世的杜煥,曾讀過幾年書?傳統藝術之大願,可能並不在於理性知識,而是在重複與錯誤中感性累積,窮一生來實踐。
戲曲在香港,不知就裡的旁觀者,以為只是式微中的老人藝術。但如果讀者真的有到過新光劇院和油麻地戲院,肯定會驚奇地發現,那才是最有人氣的劇場。在香港眾多的表演藝術之中,最具商業潛質的,肯定不是芭蕾舞、管弦樂甚至音樂劇──而是廣東大戲。戲曲中心的茶館劇場,雖然有意復興邊看邊喝的「傳統」,在美學與票價上卻走精英路線(鑼鼓給收納在虎度門後,感覺像抓痕)。大行其道的文青咖啡廳、書店、酒吧;茶樓午市後的茶舞時段;busking的熱點遂道;各區的活化古蹟……無論是委約、賣票或打賞,可會是「新」南音的演出場所?執筆之間,紅旗下的文化局成立在即,民間實在不得不自救。如果上一波南音熱,把杜煥送進了大會堂、錄音室,使南音高雅化。那麼這五十年後的另一波南音熱,會不會是時候尋重拾它的通俗,野放回民間?我們有信心,就此放棄冷氣劇場,走上街頭和珍珠奶茶為伍?
原文: https://zihua.org.hk/magazine/issue-46/article/new-naamyam-1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