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aamyam Creative Research 南音創意研究〈客途秋恨〉MV創意對談: 許敖山x杜泳
許敖山, 杜泳, 鍾寧朗
文字整理:鍾寧朗
香港創樂團主辦的「南音創意研究」計劃,由民政事務署藝能發展資助計劃支持,自2019年起,邀請了六位年輕創作人加入研究,配合大師班、工作坊、演出示範,為參與者探討南音起源、發展歷史及曲藝理論等,嘗試為廣東南音增添生命力。計劃由作曲家、電子音樂人許敖山帶領各研究成員,陸續創作出新作品。因新冠疫情關係,延續至今歷時三年,使各學員有更多時間加深對南音的了解和學習。
今次訪談有首席研究員許敖山分享他對南音名曲〈客途秋恨〉再創作過程中的體會,其中邀請得到杜泳先生一同合作,這次除了撥冗抽空來排練之外,給我們說說南音說唱過程中的竅門,也談談他對南音的一些看法與展望。
2021年5月22日 主持:鍾寧朗
許敖山(H) 杜泳(T) 鍾寧朗(S)
S: Steve(敖山)跟杜老爺不是第一次見面吧?兩位怎樣認識的呢?
H: 我們都正是藉著這個計劃真正彼此認識和合作的。
T: 是呀,原來有兩年多了!
南音初探
S: 兩位是怎樣與南音結緣呢?
H: 我以往常常與「進念十二面體」合作,後來知道其藝術總監榮念曾的兄長榮鴻曾教授對南音很有研究,所以在進念的時候,就知道有南音這門藝術。之後,又知道香港較早一批(地水)南音的錄音,就是源自杜煥先生在茶樓的錄音,經學者整理,一部分由中文大學出版,所以就是由聽杜煥的唱片開始接觸南音。(T:這大概是幾多年前的事?)那是在2006年的時候。開始一聽來便好有興趣,因為用廣東話來唱,既不是粵曲,亦不是流行曲,後來從歷史中更了解到南音曾經好流行,就奇怪為何今日就沒有人認識和演奏南音了。那時正在APA(香港演藝學院)修讀作曲,所以就想研究一下這個課題,可是發現沒有甚麼辦法研究!(笑)(T:沒有譜啦。)是不懂得研究,對,又沒有甚麼譜本傳下來,錄音其實又不多,如果想學會唱南音,都只有跟著唱片,唯有聽得多就是了。
T: 當時網上仍未很多資料吧?反而今天能已經有很多有心人放在YouTube了,很古老的錄音也陸續出現了。我應該是在2004年在香港重新玩南音,在宏光(國樂團)上演的〈孔明借東風〉,當時配合梁漢威的弟子用南音的方式來說唱這支曲,在當時算是別開生面。(H:之前呢?)小時候就當然是聽南音長大的,祖母晚上就會唱粵謳(木魚、說唱)給我們聽,又會請瞽師(失明說唱藝人)來家門前演唱、算命、講故的。
H: 我初接觸時先是聽到杜煥先生在茶樓的錄音唱片,再遲一些,知道在鄺保威導演的獨立電影《未央歌》中,唐小燕師娘(失明說唱女藝人)學得地水南音,從而開展說唱南音的藝途,那時才聽到現場說唱。(T:小燕本身懂得粵曲,模仿力又極高,且十分努力,所以很快便掌握到地水南音的神髓。)那時感覺是南音似乎已漸漸式微,可供演出的氛圍亦慢慢消失,我可見的新作品亦不多,所以從那時起,一直思考如何創作一些南音作品?這種想法也持續了好幾年,才有機會付諸實行。
T: 我看到問題是沒有觀眾。回顧2005-2006年那時我隨唐建垣玩南音時,台下的觀眾都年過半百,所以有這份體會。之後我自己主理粵樂推廣活動時,便找來一眾年輕的樂師加入,不介意沒有很資深,就是能帶來他們的學生朋友來賞樂,慢慢帶來年輕的觀眾群。不過最重要的是千禧年過後,先後有香港藝術節以南音為題的專場演出,又香港大學的陳慶恩教授為瞽師區均祥先生舉辦地水南音的音樂會,當時2007、08年間,在陸佑堂舉行,便一下子把地水南音的地位提高了很多。年輕的學生、聽眾便隨之而來,例如黃頌然(擅長吹洞簫的年輕樂師)就是常客了。
普及?變樣?
H: 除了南音,聽聞你也有玩爵士粵樂?
T: 那種是追隨尹自重那一輩人的「精神音樂」(1920年代中華音樂會在廣州溫拿、大東亞等音樂茶市演奏粵樂,時稱「精神音樂」,尹自重與呂文成、何大傻、何浪萍把色士風、吉他、班祖琴等西洋樂器,引進粵劇、粵樂。,)他領導之下的有謝子明、司徒紹(我年輕時跟隨他一起玩),是添注了爵士樂器的粵樂曲風。
H: 所以說年輕受眾多了,南音在千禧年後開始普及,原因是多人認識了?還是變了樣?
T: 是多人認識了。我認識廣州的師傅一直都有同樣觀察,就是唱粵曲的人多,因為唱下去就會有收入;南音就沒有票房或資助,年輕人就覺得唱南音沒有前途。廣州的情況是就算肯免費教徒弟,也沒有人願意長期去學,相反,香港就不一樣了,政府和各機構、藝術團體願意出資推廣傳統文化,過去20年,尤其見到粵樂的地位提昇而受到重視,確實是傳統文化保育地。例如在油麻地戲院,到今日仍有不少免費南音劇目上演,全靠有心人扶持,(H: 好爆滿的呀!)對呀,氣氛好好,喜歡的便進場聽,又可以在外面(油麻地果欄)飲兩杯,飲完又再入場聽,自然培養出欣賞南音的習慣。你看每年「粵韻樹下」(康文署在九龍寨城公園舉行的音樂會),雖然天氣炎熱,卻不減樂迷的熱情,只因香港仍保持這種廣東南音的賞樂形式與文化。所以我認為康文署在這方面是功不可沒!從南音推廣,再到粵樂、精神音樂在香港的各大舞台重現,我覺得好難得,但做起來又覺得輕鬆自在!
H: 你覺得當中會不會有甚麼包袱?或會擔心跟傳統越行越遠?
T: 其實近代粵樂的發展也是一百年上下。當時呂文成那一代樂師也有從北邊,即江南的旋律移植過來用,例如〈迷離〉(曲:陳文達)那種全都是用來跳Disco的,而尹自重那一代就用西洋樂器演繹廣東音樂,就等如我們香港人在英語地方講廣東話,但就用了外來的方式去表達。我覺得毫無衝突,不用太多規範,這本是「榕樹頭文化」,就是怎樣都有可能!就是燒魚蛋、燒雞翼再加漢堡包一齊食都沒問題吧?
H: 這就是Fusion呀!
T: 沒有衝突的,我覺得好好玩!有一次在美國西雅圖,見識到一位老鼓手,竟然能用Jazz鼓輕輕打出〈客途秋恨〉那種很深沉幽暗的氣氛,是在香港未曾聽過的!至今我仍念念不忘!
H: 我就在2018年試過與香港創樂團合作,創作新的南音形式,當時也是用〈客途秋恨〉的格式,不過當時重點不在字詞格律,而是以廣東話的九聲作原素,用自己作曲的方法來創作,音樂由創樂團演奏,加了電子配樂,做了一次實驗。T:我總認為多作嘗試就好。例如以前梅艷芳的名曲〈似水流年〉(1985),鄭國江填詞,聽來就覺得跟平常講廣東話一樣自然,旋律竟然是日本喜多郎的音樂,這位鄭國江真是高手!所以你在〈客途秋恨〉也值得試試!
H:〈客途秋恨〉我還是未能全首背誦下來,只是唱了第一段,不過經過你的鼓勵,就好想學好接續乙反(較憂傷的調式)的部分,好像minorkey(西樂中的小調式)的感覺。
T: 我記得在北美每次唱南音,一唱到乙反段,台下就算不認識南音的觀眾,全都會突然專心起來的,乙反調式總是有讓人共嗚的感覺。
H: 我看傳統南音,因為在茶樓、妓院的環境,通常都是放聲地唱,才可傳得遠,聽得到。我今次就想嘗試用咪高峰錄製,卻是以非常弱的聲線,加上盡量低音,近乎到我最低音域來演繹。
又一新創作
S: 我重看Steve在2018年與香港創樂團合作首演〈風的影子〉,見到你把觀眾請到舞台上,幾乎與樂師們圍在一起,打成一片,跟西方慣見的演出形式很不同。事隔三年,你今次的新研究我看就有著一種延續,好像想把聽眾的耳朵不斷拉過來、再拉過來。我覺得受了世紀疫情影響,不單戴著口罩,還要保持安全距離,欣賞藝術的隔閡拉遠了,人心也難免疏離了。你的創作理念不是正好回應這種現象?
H: 是呀!我就是想好像耳語一樣傳聲,是貼得好近(把頭挨過去杜泳的耳邊)的距離去傳遞。
T: 正正就是中國人「吟詠」的感覺。多嘗試總是好的!不過配器、音樂就應該不容易,中國樂器缺乏低音,營造那一種深沉凝重的感覺比較費功夫,西洋樂器則有許多低音的選擇,(S:用椰胡也好!)不一定要椰胡做主音,用各種聲效,寫好〈客途秋恨〉音樂部分,再用上佳的人聲吟唱出來,我一直都想實驗一下!
H: 這就會是「新潮南音」了?
T: 無所謂!就寫〈客途秋恨〉也就是了。你一寫曲目出來,誰都知道出處,這樣才厲害,「橋唔怕舊」,做到一種新的感動,人人一聽就停步下來傾聽,就得啦!我認為千萬不要用天外而來沒人懂的東西使人摸不著頭腦,反而以越舊的材料,用新的演繹去處理得當,才越能顯得高超。我們聽曲許多都是欣賞一、二百年前的旋律,是美的東西,就算經歷不同時代也總是美的。我覺得〈客途秋恨〉本身是百聽不厭的,問題在於如何演繹罷了。比如「為怕哥你變左心?」(〈啼笑姻緣〉曲:顧嘉輝/詞:葉紹德)到現在聽來仍然好,一開口就是曲詞俱佳!「望著海一片,滿懷倦」(〈似水流年〉曲:喜多郎/詞:鄭國江)亦是,一開口就聽得懂了。
S: 今次香港創樂團主辦的「南音創意計劃」,自2019-2021年為幾位研究成員舉辦了不同的工作坊、大師班和演出交流等等活動,Steve在這過程中有沒有一些創作上的新體會或改變?
H: 這計劃中首先就認識到杜老爺呀!(笑)在此之前,都只是自己聽唱片,再思考一下,又因為本身作曲訓練跟粵樂、南音的創作有距離,本來是覺得實在難以進入的世界,但自己就是深感興趣,又憑藉一團火地嘗試;至今因為參加了不同嘉賓主講的課題,再來探索南音的種種細節,就沒有以往那麼虛無飄渺,或者說如用電子音樂去演繹南音的核心,現在也許能做得較以前深入。
T:是開始感覺到自己有信心?
H: 是,因為所謂「中西合壁」的創作,如果表面地就把兩者重疊在一起,就算是Cross-over了,但唯有創作人要再深入了解,才能做出較有深度的作品。剛好今次計劃又因加疫情延期,又使我注入更多思考。其實這種演繹的概念,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受疫情啟發的,一來是人人戴著口罩,交流的聲線就很受限制,又這一年大家習慣了在網上見面討論,那就有了阻隔距離,又從中慣用了咪高峰,所以就是在這個計劃中,再經過疫情的觀察,想「用咪高峰加細聲」演繹〈客途秋恨〉而得到另一種感情,於是就構思出這次新創作了。
S: 好有趣!能借助科技去細訴經典,又能打破古人的局限,將這種一對一的形式向很多對耳朵同時傳送!十分期待Steve的新作品,更多謝杜老爺的指教!不阻大家演練,多謝兩位剛才的暢談!
講者簡介
杜泳
自小隨袓母及父親習唱曲和胡琴,及後追隨粵樂大師王粵生學藝和共事數載。1992年杜氏移居美國,在西華盛頓州立大學修讀世界音樂史,並獲邀於校內講授中國音樂及演奏胡琴。九十年代後期,杜氏隨湯良德學習江南絲竹,並赴廣州向余其偉學習高胡演奏技法及廣東音樂,又隨余少華及陳慶恩學習中國音樂史。杜氏演奏風格優雅閒適,曾錄有高胡領奏五架頭的鐳射唱片。
許敖山
許敖山(代號 Nerve)以香港為基地,經常以多重身份遊走於現代音樂、聲音藝術、多媒體劇場及地下文化之間,並專注於混合藝術形式、跨越界別及實驗傳統的創作。
許敖山曾獲香港小交響樂團、進念 ‧ 二十面體、以及城市當代舞蹈團等藝術團體委約創作,其作品亦曾於香港藝術節、新視野藝術節、微波國際新媒體藝術節演出。近期的主要作品包括電影歌劇《1984》、多媒體歌劇《利瑪竇的記憶宮殿》、集體創作體驗式裝置表演《像是動物園》、以及邵逸夫創意媒體中心開幕節目《四象萬相》。
許敖山創立香港首隊十人實驗樂團 DECADE Ensemble 並擔任其總監。作為表演者及唱片騎師,他亦曾於CTM Vorspiel、Kill the Silence、瑞士洛桑地下電影音樂節(LUFF)及Outlook 音樂節亮相,並活躍於多個地下場域。
許敖山於2010年取得香港演藝學院音樂碩士(作曲及電子音樂),並隨即成為該校作曲及電子音樂系講師。他於2017年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計劃贊助,於紐約進行考察研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