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音飄揚未定
文章/評論
李日康
大專講師,文學雜誌《字花》編輯。著有散文集《流雲抄》。除創意寫作及文化理論,另一研究興趣為中國古典文學。
八月時,香港創樂團在虎豹樂圃(虎豹別墅活化原址)舉行「南韻飄蕩──南音新創作展演」研習坊。當日發表作品包括許敖山〈風的影子〉及〈客途秋恨〉(2021)MV、郭啟輝〈十個救火的少年〉南音版、馮啟思及楊健平〈南音略談〉、鄺展維及池荒懸〈波盪〉等。參與研習的包括文學作者、學者、策展人、音樂家、資深樂迷。
研習坊初段,當許敖山發表及細述創作經驗後,有資深樂迷不諱言「這並非南音」。批評主要針對許敖山的唱腔出於自我探索,並非經年累月師承習得,而且許氏作品的音樂形式又與一般理解的南音頗為不同,因此被認為並非「正宗」。這正截了當的批評引來若干共習者的回應,相信若非時間有限,討論將更為激烈。
在研習坊初段即藉個別作品引起詰問,甚至可說是質疑,我認為並非偶然,因為參與者不論立場、背景如何,出席的前提是心裡或多或少總帶著疑問(或者定見):「南音是甚麼?」因此,以上爭論應該視為對這個項目「南音新創作」──「新」在何處──的階段性反思更為適合。以下我先從郭啟輝〈十個救火的少年〉及馮啟思、楊健平〈南音略談〉兩組理當是最穩當的作品開始談起。
郭啟輝是粵劇演員,馮、楊兩位中樂出身,是既有學院訓練,亦具師承家法的表演藝術家。想來即使是最保守的立場,也會同意三位份屬「正宗」。郭氏作品以南音唱法舊題新唱達明一派歌曲〈十個救火的少年〉,如果用文學理論的概念來說明,這體現了有意識的互文意向,借用熱奈特更細緻的分析,這種互文性是具名的、附有徵引標示的文學語言,顯示了郭氏南音版〈十個救火的少年〉在內容上與達明一派原唱版的對應。馮、楊二位〈南音略談〉的歌詞則出於原創,以典型南音式敘事文學的格局唱出南音作為音樂類型的來歷掌故。就作品的完成度和整體效果來看,三位的作品非常符合「南音新創作」的主旋律,除郭氏的舊曲新演,馮、楊兩位明晰精準地在詞中匯入不少富香港當下語言色彩的生活詞語,例如「趁未有人釣魚 我將歌喉展」、「忽然一朝身價變 有位學者Bell Yung把重責肩」、「簡直係口頭 嘅愛情動作片」、「我哋就此潛水 往後再把那新詞填」。郭、馮、楊三位是貨真價實的藝術家,尤其楊健平當日在無預演的情況下即席接招唱作,實在膽識功架兼備。
以上用例的確能產生趣味,不失為活水,為「新南音」注入造語的活力,但我亦希望提出,即使有新鮮和當代的詞彙加入,但是〈南音略談〉歌詞的句型表述上,總體仍然是古典意味的。除上文曾引用的「我將歌喉展」、「一朝身價變」、「再把那新詞填」,還有其他如「今日與諸君共聚 真個快樂綿綿」、「痛似肝腸煎」、「唱到我都淚漣漣」。古典有古典的光譜,〈南音略談〉的句構並非最古,但讀來仍覺與今日通用的廣東話表述有一定時空距離。這種微觀的增幅,我視之為創作者過渡階段的實踐。當創作者自覺某藝術類型正面臨危機,自覺地革新(當然復古也可以是一種革新策略),首先是從詞語、題材上著手,然後下一階段慢慢過渡到句型和更深層次的藝術形式,最終完成類型的更新。理論上是這樣的。然而,南音的句型和題材又頗大程度受制於音樂,以及背後更強勁的文化傳統,即杜煥以來〈客途秋途〉、〈男燒衣〉,乃至電影《胭脂扣》開首一段如花與十二少相逢的情境──那種多情男女命運多舛的悲情樂章。創作者首先由可操作性較高的詞語層面著手,但最後能不能發展出與南音音樂及其文化背景有機調和的「新南音」?我們站在藝術的分歧點 。
這衍生出更值得深思的議題:南音本來是表演藝術,有音樂、演唱者、歌詞文字三個部份,音樂又可細分具體的樂曲樂譜和抽象的曲風聲情兩部份。當要發展新南音──或謙虛一點,增潤新意──的時候,究竟是哪一層面的事?又或者,是從哪一層面首先切入的事?以上郭、馮、楊代表了先從題材、詞語方面等較易切割處理的部件切入的方法,但我們最後亦可預視到如果不滿足於他們三位階段性的佳績,接下來必然會遇上當代語言如何與歷史音樂協調的問題。
我其中一個研究興趣是古典文學,或許能提供有意思的參考。今日我們常講的「宋詞」,其實不止於宋,而是發源於唐,大盛於兩宋,而兩宋後仍不乏創作,在清代又抵達了另一個高峰。詞原來也是表演藝術,和南音一樣,有樂章、伶優、歌辭,但南宋以後因戰火世變,宋樂失傳,詞變成了有詞無樂的文學讀本。於是在明、清兩代,不同文學家從不同角度提出對詞的新解新創,有的著意追尋宋韻遺音,但面對的是陳義甚高,而且經驗上無法驗證;有的認為詞可以無樂,純粹變成案頭讀本,但面對的是藝術類型的本質論危機,以及被其他文學類型吸收的壓力;有的則建議應該自度新曲⋯⋯林林總總,而最後的發展是,詞這種橫跨近世的文學體裁被日後「一代有一代之文學」的某家之言所偏概,今日只有「宋詞」,讀的天上人間和大江東去也與音樂無關。
南音,或新南音會走向何種發展?不得而知。在「南音飄蕩」中,許敖山揉合電音與香港都巿意象的MV,明顯是首先從音樂本質和表演形式開始革新,然而,就創作成果而言,是創意有餘但完成度仍待斟酌。在當日諸組發表作品之中,我認為最具潛力的是池荒懸的〈波盪〉。〈波盪〉可貴之處在於作者除了最後成品也一併展示了作品反複修訂的版本,藉不同版本的修訂來比勘提示與文字聲情效果有關的探索。這種從語言文字的聲情出發,繼而以內在節奏逼近情緒的做法,是非常現代詩、抒情詩(而非敘事文體)的做法。但還是個老問題:不是創作者有沒有充分的創意和熱情,而是該創意與熱情夠不夠衝破既有的文化傳統與想像。
研習坊中,有學者認為即使如南音的代表人物杜煥,他也未必有如此深刻的學理探討,會不會是我們想得太多?對此我並不同意。因為舊時文人的教養內涵與我們今日的教育有極大不同,今日我們視之為絕學的──不論褒貶義──也可能僅僅是舊時文人的基本功。不過,即使立場不同,但我和好些研習者似乎也意識到,討論新南音,除了作品,更重要的是覺察範式轉移的問題。以上的討論意味了所謂「新」的三條不同進路,表現了不同程度對新舊、對不同文化範式的擺盪。南音仍在飄蕩,除了藝術,我們也站在歷史的分歧。
原文: https://zihua.org.hk/magazine/issue-46/article/new-naamyam-3/